一、「那段努力抓著生命活下去的過程,在英兒筆下不只有恐懼與憂傷,偶而有笑聲與出乎預料的幸運。」
二、「與記憶搏鬥」(Vergangenheitsbewaeltigung) 黑暗記憶潛藏的創新與療癒的力量。
三、加害者VS受難者的界線是模糊曖昧的。解放者、加害者和受害者的界線可以很輕易地跨越,狹隘的愛國主義也常常是暴力的藉口。民粹主義與簡化的愛國主義的謬誤,和所帶來的悲劇。
四、普世基本人權的重要。
五、訴求簡化的「我們VS他者」二元分類來排擠移民,更是對自由民主開放社會的重大反挫。
六、縫隙中的光亮。生活在縫隙之中,總有一點光亮。
七、一九四一年九月,德國境內所有的猶太人都必須配戴黃星星。
八、而二次大戰戰敗與否,會打多久,沒有人知道,那是暗夜之中的漫長等待。
九、誰又能夠在當時跟我解釋,一九三三年的德國正面臨什麼?為什麼人類會因為他們的種族、信仰或政治理念而被迫害、貶低與折磨呢?我後來明白了嗎?我想沒有。
十、儘管他們有自己的憂愁,跟我說話卻總能找到美好的字眼。
十一、當站在我們面前的老師們看來緊張,甚至歇斯底里,到最後無力傳達專業知識時,這並不令人吃驚,但別說在這種狀態之下能帶給我們教育上的影響了。然而其他的一些老師,則顯出令人欽佩的內心安寧與鎮定舉止,並且感染周遭的人。
十二、大部分的孩子必須在這樣失去保護與安全感的氣氛中成長。當我想起某些畫面的時候,彷彿天空遮蔽了所有的陽光。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一件事情發生在晴朗的日子裡。我們不是模範兒童,卻也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普遍地那樣天真無所拘束。我們的狂妄總是不自覺地有些內向。每當我回想起這段時光,我便會發覺,我們這些孩子們從來都沒有談論過我們的命運。也許我們也預感到,那種類似的苦痛都可能降臨在我們每個人身上。
十三、當攝影師要我把頭髮撥到左耳耳後時,我馬上變得心煩意亂,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攝影師的語氣中肯,不帶有任何命令,然而,我卻感受到像是被鞭打般的羞辱。但我學過什麼叫紀律,這張照片不應該洩漏出我內心的感受。儘管如此,當時我已經知道自己並沒有克制住情緒,照片中展露的不是堅強,而是苦、淚、與失落。
十四、身份證明上面不僅必須有合乎規定的相片,同時還要附上指紋,我還清楚記得,葛羅曼街上的轄區警察是如何細心謹慎地將我兩根手指的黑色墨水洗乾淨。是我的直覺在暗示我嗎?我感覺整程序對他而言似乎比對我來得更加尷尬。
十五、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八日早晨,我們班上的許多椅子都是空的,當班導師一一點名的時候,好多同學都沒有來,導師無言地將他們的作業簿放到一旁。班上從來沒有像這天早晨這樣地鴉雀無聲。我們已經長得夠大,聽過也看過夠多事情,因此也有足夠的能力去想像十月二十七日那一夜,柏林的那條街上發生了什麼事,在那條街上,主要住著來自東歐的猶太家庭。
十六、我們家的生活方式變成以經濟上的安康為首要目標。
十七、我們知道,所有的猶太教堂都因為「一時興起的民族憤怒」而被放火燒毀,就像廣播裡說的那樣。我的父母親木然地呆望眼前這場災禍。我的父母也開始打電話給還沒有音訊的朋友們。然而,每當他打電話,不是無人回應,就是聽見朋友妻子抑鬱難安的聲音:「我丈夫同樣被蓋世太保帶走了。」很快我們意識到,這次行動所涉及的人士都是關係到知識分子與富裕階層。我的父母約好了,固定每隔一段時間就互相通電話。電鈴短促而又有力地響起。我從母親的眼睛裡看出她和我一樣害怕。
十八、「盡可能趕快消失,他們在追你!」她對著電話那端的我父親喊,然後掛斷。隨後,我母親倒在沙發哩,開始長長的思索。
十九、我們只得等待。現在她什麼也不能做。然後,她開始繼續做家事卻不怎麼順暢,焦躁不安使她精神渙散。我也站在一旁,好讓自己能夠陪著她,最後她決定跟我一起去購物。她說,這樣子會是最好的,無論是對她自己或是在其他人面前,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二十、雖然這個家早就沒辦法給我們保護,可是能夠重新回到自己的家真好。
二十一、「這樣一來,非得先進集中營,才好被營救!」父親愁苦地說。
二十二、有的人認為,那其實是午夜鐘響前的五分鐘,再不行動便為時已晚。事實上,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那更是午夜鐘響後的五分鐘—做什麼都已為時太晚。
二十三、當時,我的母親與我一點也不懷疑地認為,我們很快地會跟著父親往英國去。
二十四、這些對話就像一群人玩集體遊戲,永遠都不會有結束的一天。因為這些國家,一個個或早或晚地開始拒絕接收德國的猶太人。一國一國紛紛關上大門,這一類的事情不勝枚舉。
二十五、許多德國猶太人在絕望之中試圖在某些人身上尋求協助—幾年前移民出國,據報已經站穩腳跟的人。他們應當比任何人更清楚我們的情況,並且知道移民出國對我們來說有多急迫。當時的許多言談之中是這樣說的。然而,那裡的人對我們少有理解。我還記得我們的朋友布魯門塔一家人有多失望,他們拜託在巴西的兄弟姊妹用某種方式幫助他們移民出國,卻收到「我們還要開第二間商店;結束之後我們會在這裡幫你們申請入境。」這樣一封信。這是當時在德國很典型的一封回信,收件人往往感到一記當頭棒喝。各種幻想的情節、與陌生人假結婚、欺騙等等,都不免俗地派上用場,只為了能夠離開德國。
二十六、他們並不是猶太復國主義者,而是因為外在環境影響而被歸類為猶太信仰群體的猶太人。然而,猶太信仰群體在那幾年當中,並不等同於猶太復國主義。在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當中,猶太問題始終被化約成一個問題。
二十七、父母考慮讓我獨自移民出去,但我果斷地拒絕了,我的父母也沒有逼我這樣做。
二十八、這樣的一個方式還是有一線希望,讓我與母親跟著父親到英國去—我們可以當家傭,這份差事在英國很被需要,從他們的簽證條款可以證明。我們覺得英國並不是那麼遠,它甚至是一個值得嚮往的難民接收國。
二十九、當然每一件家具都有它的特殊意義,都是費盡千辛萬苦買來的。最困難的就是決定書櫃上東西的去留了。一九三三年因為政治因素被禁止的書籍,現在疊在一起也有數公尺高—如今這些書的內容如何,已經一點也不重要。他們得全數被賣掉或者賤價拋售。
三十、被加上「J」字的護照已經交到我父親的手中。逃難旅行稅已經繳付,這是種種針對猶太人的稅目之一,強迫所有移民出國的人繳納。
三十一、上面寫著他「自願」放棄杜肯這個姓,並且表達今後希望能夠改姓為貝瑟。這起事件關係到我父親的英國簽證,因為他急著出國,而簽證上的名字寫著杜肯這個姓。我父親啟程後沒幾週,我與我的母親也被蓋世太保徵召去申請「自願」改姓。這件事情在戰爭爆發之後,因為蓋世太保人力不足而沒有繼續追蹤執行。
三十二、她在一九三九年八月三日那天陪著一群孩子到英國去。令朋友們意外的是,她又回到德國來了,因為她不知道在英國的生活該怎麼開始。在柏林,她有房子;有退休金、有朋友,但是在國外呢?許多德國猶太人都想過這件事。
三十三、當時德國人想法的矛盾之處在於,他們渴望世界大戰,因為他們很確定希特勒會戰敗。只有透過這樣的方式,德國才能擺脫納粹。
三十四、我的母親感到非常惶恐不安,因為我們移民出國的手續實在沒完沒了。那段時間,她睡得很少,我幫不上太多忙。我們試著打電話給我父親,「小姐,拜託您,請您再試一次。」我母親如此懇求。「英國那邊沒有回應。」接線的小姐簡短地說。於是,一隔便是可怕的六年那麼長。
三十五、他從閱讀當中建立自己的想法與人生觀。他每晚都坐在廣播機前面,努力想收聽英國國家廣播的節目,並且從中汲取勇氣與希望。男主人聽了廣播之後過於激動,竟忘了更換調頻這項鐵的紀律,當時英國國家廣播的播報員在每個節目最後,都會再次提醒大家這件事。
三十六、麗克一家收藏了越來越多的東西。他們是我們的「保管家」,如果人們想開玩笑,就這麼稱呼他們。每個猶太人都有一個這樣好的非猶太朋友,為他們提供這樣親切的服務。所以常常可以看見珍貴的波斯地毯在某個柏林人家中的花園亭台鋪上幾年,價值不斐的樂器放在潮溼的地下室,毛提大衣裝在密封袋中放在人家的閣樓上。
三十七、納粹對文化活動的經費挹注毫不手軟,好讓民眾維持「美好氣氛」。
三十八、柏林猶太人生活所需的供應變得相當複雜,不過,這對非猶太人來說,也同等複雜,這些勇敢的人們,不願被納粹國人譴責非難的危險,關於他們的「讚歌」,是永遠不會寫出來的,因為,能夠寫下這些事蹟的人們,都已不在人世。那時候還有人說起一個故事,一個猶太女人把檸檬與蘋果從陽台丟到街上去,因為她直覺蓋世太保已經站在她的家門口,而她不想危及她的供應商——這個故事千真萬確。
三十九、從父親那邊的第一批來信,是透過紅十字會來的。我們每個月只能回信二十五字,寫在事先印好的表格上。我們時常對於信件的措辭埋頭苦思幾個鐘頭。再怎麼樣。我們都不願意再給他製造不安。同時我們卻希望盡可能地讓他知道我們在柏林的生活與外在世界。我們步步為營,用盡各種暗示與改寫,同時卻忘了在自由國度生活的人們,即便他們懂德語,根本就不會讀懂這樣一種拐彎抹角的語言陳述。
四十、戰爭越久,兩邊的空襲就越是密集,信件的往返就越少見。每當襲擊與毀滅發生,我們信中的語氣就越是歡欣。於是這二十五個字詞,我們多用清醒冷靜的字眼,暗示、埋伏、旁敲側擊,彷彿內容有二十五頁那麼長。少數幾封父親「真的」寫來的信,主要是經過國外的中立國寄到我們手中——經過美國朋友之手,甚至經過上海。常常需要好幾週、甚至數月之久。再也沒有什麼比收到這些信更為親切,因為我們在這裡被俘虜,枯坐在此,沒有出口。
四十一、她們居住在這間一房公寓,好似生活在一座孤島,沒人與她們說話。她們如是寂靜地生活下去,等待著某些無可避免的事情到來。她們將自己與屋子打理得非常乾淨,她們可以好好地獨自生活,並且對於所有的協助表示感謝。她們的臉是蒼白的,她們友善的眼睛從不透露曾經所受的苦。或是是否曾見過更好的時光。
四十二、我們所期待的,是希特勒能盡快輸掉這場戰爭。我們被驚恐包圍,如果事與願違,希特勒贏了這場戰爭,那麼會發生什麼事呢?
四十三、他堅持在這樣充滿威脅的處境當中,繼續慣常的生活方式。他說他不這樣就無法生存。
四十四、他從來不能確定自己在那樣的面談之後能不能再回家去。
四十五、他們說自己「在柏林還算有用的人」。之後我才明白,他們是有意識地自我欺騙——' 他們坐在一起談及海涅、引用歌德,討論康德與黑格爾的時候,世界彷彿就一片和平了。我被他們的態度震撼住。我感覺那裏像家,家是接近真實的地方。而人們在真實之前無所遁逃。
四十六、她就像生活在幸福的雲朵之上,生活如是繼續,她玩牌、社交、對周圍的人慷慨,愛笑並且時常忽略每個壞消息。她懂得怎麼跟人相處,在那時不斷給自己找到歡樂。
四十七、我很享受這些晚上,因為在這個圈子裡所討論的,更多是其他的事物,而非移民或者關於明天的憂慮。
四十八、他喜愛輕鬆生活,早就弄不懂納粹在反對他什麼。
四十九、我們找不到共同的語言,這件事情表明了我們在西柏林成長的過程是如何被保護,以至於我們從來不知道柏林的猶太人當中也有無產階級。
五十、我們的交談越來越像朋友。我小心翼翼地試著影響他關於政治的想法。我們討論戰爭與希特勒,我要他相信,希特勒不會打贏戰爭。他充滿懷疑地聽著。
五十一、我答應了她;但是沒有黃星星,我的日子當然比較舒服。
五十二、每天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猶太女人們會蜂擁至柏林某些區域去購物,這是她們唯一可以購物的時間。誰有能力在一小時內完成購物?尤其是那些還有許多猶太人居住的區域。猶太女人在一家又一家的商店間疲於奔命,這種蜂擁而至的狀態使得商店老闆無能再偷偷塞點東西給老顧客。然而,他們時常找到方式幫忙。人有適應環境的能力,我們也做好了應對措施,我們總是能找到出口。但是很明顯的是——柏林猶太人的狀況越來越艱辛,傳聞有些可怕的事情發生,那是針對猶太人的,那些事情不斷增加,使人越來越不安。
五十三、「如果我事先知道,然後讓自己害怕,這樣有什麼用?」
五十四、「我們被禁止說出這些事。可是我沒辦法再沉默了。我必須找到可以信任的人。」「我們一定要做點事情。跟別人通知這件事,做些什麼都好!」
五十五、「我過得很好。我在洛茲。寄包裹給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持續寄了包裹。她應該會收到麵包、乾果以及我們省吃儉用留給她的東西。但我們卻從未收到她的回應。
五十六、「這次成功了,但是下次呢?」
五十七、第一批送出去的主要是六十五歲以上的人。接著蓋世太保會要求選出無工作能力者、依靠補助維生的人,還有單親媽媽與她們的孩子。分類的項目不斷地更新。列維先生收到「產物清單」是因為他當初登記為盲人,並且超過六十歲。
五十八、當戰時非重點企業的職員也被召去集中營時,我也遇上了。我收到「清單」,我母親徹底驚慌失措。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卻只預感到一切應該會比目前經歷到的更慘烈。然而在恐懼之外,我的好奇心也被喚起。那些已經離開我們的人,面對的究竟是怎樣的命運?在這條路上,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呢?顯然猶太教會必須填上另一個人的名字。母親在過去幾天因為過於激動,整個人已經累癱了。我則是感到內心非常煎熬,現在有另一個人要代替我承受那原本分發給我的命運。但我很快就忘記這件事。驅逐出境的火車一班一班繼續開出去,家庭被拆散,老人被迫與子女分離。每個人都清楚知道,再見是不可能的。
五十九、屋外則站著一群已經道別過的家屬,他們哭泣咒罵,絕望地彼此相擁。他們慢慢;遲疑地離開那裏;他們親愛的家人從那裏出發,踏上了死亡的旅程。驅逐出境的火車無情地持續。
六十、他們害怕明天,害怕未知的命運。恐懼侵襲著他們。
六十一、「真不敢相信我能忍受這些。」他被拘留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審判,沒有審訊,沒有辯護。然後他的妻子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六十二、我們的一切變得更加空洞,只剩恐懼。我時常哭,我只能投入漢斯‧羅森塔爾的懷抱,只要我們分開我就哭,我總是害怕無法再與他相見。
六十三、姑姑與姑丈並沒有回頭看,一次也沒有。他們以這座城市為家,住了快三十年,如今已經一眼也沒法回看它。我哭了。母親經歷過的事情比我多,她訓斥我:「克制自己,要是讓人看見了……」真奇怪,這樣的行動發生在柏林,而柏林人竟懂得在自己的城市避開它們。多少人站在窗簾後面看,我們只能猜測。有十我們看見窗簾後面有個人影,旋即消失。
六十四、懷特先生沉默不噢,他似乎因為憤怒而失去了知覺。
六十五、只是懷特先生知道「那是最後一次了。」他也這樣告訴大家。
六十六、母親說,這句話更多是對她自己說的。她想著那些關於毒殺、處決與槍殺猶太人的含糊播報,我們沒人真的相信這些,或說,我們不願相信。那些事情聽來實在不可思議。
六十七、我們離開朋友家,心裡頓時安定許多,帶著許多我們多年沒見過的營養食品,現在起,母親相信我們應該「隱遁」。
六十八、當時在柏林只剩下很少的猶太住宅沒有被清掉。維也納的蓋世太保想在柏林達到「清空猶太人」的狀態。我提到我們還有一些東西不想落到蓋世太保手中,他就說:「我的儲藏室還有空間。」懷特先生不知恐懼為何物。
六十九、「從現在起,妳就是葛楚‧德勒斯基。仔細看看妳幾時出生的!把這些都好好被起來。」
七十、我已經記不得我們進入嶄新生存階段的第一晚是如何。我記得我好累好累,馬上在那張要跟我母親共享數週的橡木床上睡著了。
七十一、我們害怕自己一段時間之後會成為每個人的負擔。
七十二、我們已經很少像現在這樣,兩人一起享受單獨聊天的滋味了。我們聊到父親,他在做什麼?在想些什麼呢?
七十三、戰爭對這些人來說似乎完全不存在。我感到非常忌妒,因為他們如此無憂無慮,女人們穿得光鮮亮麗,她們需要什麼便能得到。我們看見了另一個世界,它距離我們非常近,那裏的人們說著跟我們一樣的德語。他們又或許不是納粹,但是他們卻一點也不知道在他們身邊有著許多人被拋出他們身處的這世界,並且活在悲慘與危難之中——也許他們一點也不想知道。然後,漢斯又走回到他家去,那是他每天都可能會被接走的地方,而我則會到店鋪桌子後面的藏身處。
七十四、他們接走在柏林的最後一批猶太人,從住宅、從工廠,只要他們能夠找到。無論這些人身上穿的是睡衣還是工作袍,他們就這樣連大衣都沒裹上直接被帶走。我從窗戶看見他們,到今天依然看見他們是如何由驚嚇轉而呆滯,被員警、衝鋒隊員與便衣警察推進車子裡。警車收下他們,開走,清空之後再開回來。四處可見他們的蹤跡。街上的人們停住腳步、交頭接耳。然後迅速分開,各自回到保護自己的居所。他們站在窗簾後面偷看窗外的街,觀察發生的事。母親與我兩人表情木然。漢斯在哪?我在盲人工坊的朋友們呢?無法想像柏林現在一個猶太人也不剩了。這個「行動」會延續好幾天。這樣大家都走了。我們沒有聽見叫聲和反抗。
七十五、可是一切一如既往,將永遠不會改變。這點一清二楚。
七十六、漢斯在哪裡?我問了一百次。我不敢去他家,我必須等待。母親不斷告訴我,漢斯會知道去哪裡聯絡我。
七十七、她以聽不見的音量說:「我們現在怎麼辦?」沒人回答她。那天晚上我們一夜無眠。
七十八、「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她說,「他們已經把我的最愛奪走了。」
七十九、當時我們過著貌似「正常」的生活。我們倆都有工作,還有一個固定住所。我們像大多數德國人一樣,吃得很差,並且希望戰爭趕快結束。
八十、愛麗寫了一張明信片,然後在特雷津往奧斯維辛的火車上,從車窗丟出來,而這張明信片真的寄達了柏林。一個陌生人依照愛麗在明信片上的請求,給它貼上郵票寄出。
八十一、這些女人們的丈夫都在戰場上。然而她們卻都希望戰敗,好讓人擺脫納粹。
八十二、他們不是納粹,但是卻害怕萬一最後德國戰敗,他們會被認定為納粹。
八十三、這個男人曾經幫過我們。這對他來說肯定也曾經是種需求。這是他唯一可以表達自己反對希特勒的機會。然後,當希特勒顯然失敗的時候,他只想著「日後」該如何。他偶而會問我們:「喏,戰爭結束以後,妳們不會忘記我們為妳們做過的事情吧?」我的母親始終信誓旦旦,神聖地說她永不忘記。由於現在已經要結束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剩下自己。
八十四、戰爭似乎要走向它的終點,並且是對盟軍來說勝利的終點。儘管如此,每一天對我們來說都可能變成災難,驅逐出境的火車依然開往東邊。
八十五、那幾天,我感到非常幸福,已經開始想著尋常的一日究竟可以怎樣過。那時候我實在無法確切想像。
八十六、指揮官非常高興能夠親眼見到並且認識反法西斯陣營的同志,他為這些「侵犯」深深致歉。只是他也沒有辦法幫助我們,他說我們只能自救,因為他沒辦法給每個士兵都加派一位軍警在旁邊監視。俄羅斯人對德國人的仇視太深,導致他們無法控制這種復仇心態。
八十七、我們完全斷了與世界的聯繫,既不知今天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隔鄰的區域發生的事情。打開收音機已不再是有意義的動作,就像想要打開水龍頭卻不再有自來水一樣。
八十八、我們長久渴望並且等待的事情發生了——戰爭結束。我已不知高興為何物。
八十九、戰爭結束了,但這代表什麼呢?我們就像所有的德國人一樣,飽受飢餓之苦,並且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怎樣。我病得很重,彷彿身體的抵抗力到了戰爭結束時已經用盡。它似乎精疲力竭。我們感受到的那種無望始終延續者。沒有電力供應,我們不能聽廣播。報紙也不發行了。然而外面卻流言蜚語著英國士兵在伯格爾——貝爾森發現的。以及奧斯維辛所發生的事。過去幾年雖然我們在英國國家廣播電台的節目張中聽見了納粹的暴行,今天這些事情已經顯明,卻因為太可怕而令人不敢相信。這的確是事實。我們的摯友、家人、朋友們,他們全都不在人世了,他們被殘忍謀殺。我不斷想起新的名字。我想起那些今後我應該再也見不到的人的面孔,那些什麼錯也沒犯的人,那些不得不死去的人,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我放聲大哭,而那可怖無望的悲哀則不斷湧上心頭。
九十、食物已不再配給。我們都飽受飢餓。我實在不知道我們究竟是靠什麼活下來的。每個人都得去看自己還能籌措的什麼。老實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有一回,我參與了母親其中一次「行搶」,在一畝菜田中,我手持一個袋子,訝異地看著她一口氣丟進二十三顆甘藍菜的驚人速度。我問她為什麼拿這麼多,她鎮定地回答:偷東西的時候怎麼可能還要數?!」
九十一、從前那些日子哩,我們絲毫沒有想過「其後」的那天。我們所有的能量都專注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要活過下一個時刻或是明天。
九十二、我並不期望一個英國人會懂得我的命運。我覺得那根本不可能。在這個無望的年代,我們感覺這樣的事情幾乎是理所當然的。
九十三、轉瞬間,他已經與同袍騎摩托車轟鳴而去,徒留母親啞然失聲,手持著信,似在害怕那封信也同樣會轉瞬消失,就像從前曾經幻滅的許多希望。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三日那天,我們才知道父親活著並且正在等我們。這對我們而言就像生命又被灌注了活水。
九十四、母親這樣說著,重新找回了不退縮的勇氣。
九十五、被承認「法西斯主義的犧牲者」這件事,帶給了我們一些好處。現在我們領到重體力勞動者的食品券,有住房權,找工作獲得協助,以及各方面的照護與救濟。
九十六、戰後第一年,柏林變成了一個活躍的文化中心。劇場、歌劇、諷刺歌唱劇與展覽如雨後春筍出籠,幾乎從零開始,發展出各種觀點,實驗與靈光。就像是多年被壓抑的創造力瞬間爆發。我們見到作家、畫家與演員,他們的作品在國去被納粹禁止,並且受到迫害。我們貪婪吞下先前被禁的文學作品。我們利用機會慶祝,徹夜跳舞,對於從前不曾有過的自在無憂感到興奮不已。
九十七、早晨我可以不帶恐懼地醒來,沒有憂慮地面對一天將要經歷的事。
九十八、我不斷地思考完全留在柏林、放棄移居計畫的可能性。在一場嶄新的重建當中與大家一同從零到有地工作,對我來說真的極其誘惑。但去英國也激起我的好奇。對我來說那像另一個世界。再者,經歷這些年與父親的分離,我們彼此變得生疏,我覺得自己有義務與他重聚。我答應柏林的朋友們,在英國待不超過半年。我沒想過自己在英國也會被歧視。我很受傷。在倫敦,我始終想著再回柏林,去幫那些曾救我一命的人們一起重建民主秩序的家園。這聽來可能有點激情傲慢,像發出狂語,然而我在那麼艱苦的戰爭年代所親歷感受到的人類團結,使我也想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責任。
九十九、我以清醒冷靜的陳述為這報告作結。這段包含我的童年與青年時期的柏林生涯,我無法有距離地回看它。關於當時降臨在我身上種種好與壞的一切,都獨立於這份手記之外,栩栩如生地刻畫在我的腦海裡,成為記憶,以致於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不帶情緒地想起它。直到三十年後,我才在以色列開始著手寫下這些事。這並非偶然。若是我說,以色列變成了我的故鄉,那聽起來肯定老套。事實上它給了我先前的人生不曾認識的事物——人身安全與安全感,以及當人們面對環境毫無障礙、無有恐懼時,才能發展出的感覺。
一百、當我回到德國時,我碰上了從來沒有預期的事。即便是老納粹或是那些幫助希特勒掌權的人,就算改朝換代,來到民主階段,他們依然在某些重要的位置上。難道反納粹的聲音沒有出現?我不明白。依我的理解,希特勒的時代不只是人們可以沉默略過的一段災厄的德國歷史。希特勒用罪惡的手段把全世界推向了戰爭。在他的統治下,數百萬人被迫死於殘暴之手。數百萬人被謀殺,只因他們是猶太人。而這些延續到戰爭最後一天的謀殺行徑,有數千名德國人參與其中。少數冒著生命危險起而抵抗,或是幫助「隱遁」的猶太人,透過他們有時僅是綿薄的力量,而為這些人阻擋了可怕命運,這些義勇之人所得到的肯定卻往往微小且具爭議,他們是沒有人性的時代中沉沒見證人性的人,卻幾乎無人知曉。我很快感覺到,許多我在西德首都波昂接觸的德國人並不理解我與我的想法。有的人把我當成活生生的控訴者而不喜歡我,或感到不舒服,其他人則僅忙於克服當下與未來的困境,以致於不願浪費時間在過去的事情上。每當我期望他人對我理解,並且對過去的恐怖感覺震驚時,我總會自問是否對德國人要求太多。每當我向德國人提及此事,他們建議我,不要把過去當成思想行為的準繩,也不要要求別人。我更加無法理解這樣的行為,到今天仍然想不透,為何人類有能力進行這樣兇殘的謀殺行為。在德國我感到陌生、不安全且孤獨。
一百零一、我所不理解且憤怒的是,聯邦德國創建的時候,竟然將前朝的納粹官員也納入行政體系。以致於謀害數千名猶太人的謀殺者往往找到非常溫和的法官,而今日德國人對於世界上的罪行刻意疏忽、視而不見,這些現象在以色列人人皆知。因此我在那裏找到了家,住在那裏的人不是跟我一樣有類似的經驗,就是在以色列這個國家當中找到了發展的可能,這是離散情境下難以得到的,而他們也跟我一樣在這個國家找到了人身安全與安全感。這樣的安全性在以色列建國之初仍飽受外界威脅。這個民族重新找到了安全,然而矛盾的世界政治對他們的威脅並未減少。以色列這個國家爭議的政治反應,往往是人民的不耐與抵抗不耐的辦法,因為他們經歷過太多痛苦,他們想要自己的餘生能確保安全。
一百零二、然而我們卻不能忘記,猶太人的性命對當時大多數的人而言,是如何事不關己。